京极明

"我乘船来到这片海洋，也将乘船离去。星船宛如虫茧，充斥着异质生成、演化形变。星星，我会送你一场豪华葬礼，虽然辉光在宇宙中总是转瞬而逝，但炸毁的瞬间是非常明亮的。"

*

萨菲罗斯猛然抬起头。他跳下检查台，走向玻璃墙。因他眼中的凶光，墙外举着指节的小孩退了一步，但她很快又鼓起勇气来，笑着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说：

“和——我——玩——吗——”

她知道玻璃是隔音的，却不知萨菲罗斯耳聪目明远胜凡人。

萨菲罗斯静静望着她，没有回答，也没有离去。他上身裸着，乳头贴着两片磁极，电线拖在地上，连接他身后的巨大显示屏，长度允许他在整间实验室自由活动。任何稍有医学常识的人，都会惊诧地发现他的心率静如尸体。

女孩毫不气馁，再接再厉：“我——是——爱——丽——”

拐角处几个实验人员转到这边来，行色匆忙，显然是在找人。她还没说完这句话，就被拖走了。他们的动作并不粗暴，至少不会造成肉体伤害；但也不温柔，虽然萨菲罗斯无法分辨温柔。对不能反抗的实验体，无论是拖进碎尸炉还是实验室，他们用的是同样的力道。

萨菲罗斯从不向宝条提问，或者说他很少提问。提问可耻，因为你承认你没有独自求得真知的能力，但今晚他破例了，也许是因为那个没说完的名字。

“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性实验体，绿色眼睛，她是谁？”

宝条回过头来。如果萨菲罗斯有问题，他永远会放下手头所有事，第一时间回答。

“一个幼年体混血古代种。”宝条古怪地补充了一句，“她母亲才是纯血，而且她还没有来初潮，如果你想……”

萨菲罗斯冷冷地看着他，他把嘴闭上了。

与其他实验体不同，不做检查时，萨菲罗斯可以在神罗大楼六十七层自由活动，只是他对这项权利没什么兴趣。第二天，他很容易地找到了那两名古代种的囚室。看守人员无视了他。

最后的纯血古代种正靠窗而坐，脸颊尽可能贴近铁栏的缝隙。萨菲罗斯推门而入时，她的双眼霍然睁开，站了起来。女孩正趴在地上，用指甲往木板上刻划痕。

“哎呀，是你。”她高兴地说，“昨天话没说完，我叫爱丽丝，你叫什么？你是来找我玩的？”

纯血种走近了他们，在爱丽丝身前摆出了一个防御的架势。那毫无意义，萨菲罗斯若是想，就可以在一秒钟之内同时扭断两个人的脖子。但他退了一步，十指交叉，垂在身前。

爱丽丝永远也不会知道，为什么从这一天起，她溜出门来变得这么容易——宝条叮嘱助手们，如果萨菲罗斯愿意，可以让他们随意接触，但如果他要插入式性交，只能与成年纯血种进行。

爱丽丝经常去找萨菲罗斯，他们没有玩具，她就分享一些母亲的歌谣，或者和他一起玩家家酒——基本上是她自说自话地扮演，萨菲罗斯站立不动，不捧场，也不拆台。

“今天我演妈妈，你演女儿。你看，我们的眼睛都是绿色的，”爱丽丝说，“现在女儿发烧了，妈妈要照顾她。”这一听就完全取材自她的真实经历。

她要求萨菲罗斯躺在检查台上，把用来擦拭医用耦合剂的纸巾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块，放在他的额头上，假装那是降温的手巾。她的手放在萨菲罗斯的手上，正准备说出一些安慰的话，萨菲罗斯忽然浑身抽搐了一下，吓得爱丽丝赶紧看了看自己的手心——没有什么秘密武器。

“刚才……是什么？”萨菲罗斯喃喃说。他坐起身，额头的纸巾掉落在地上。

“就是牵手嘛。再试一次？”她又握住萨菲罗斯的手。

他知道了，是触碰。所有实验人员触碰他都是戴着手套的，萨菲罗斯至今仍不知道，人类的皮肤触碰到另一个人类的皮肤，是什么感觉。爱丽丝的手在他干燥的手心激起一点细细的静电，生命之流仿佛从她指尖涌过，他每分钟20次的心率，如同潮汐般缓缓攀升到40，又缓缓回落。这是古代种的能力吗？还是所有人类都可以？

那之后，他们又扮演了其他许多身份。譬如老师和学生，哥哥和妹妹，丈夫和妻子，爱丽丝不过拾取母亲口中只言片语，对人类关系的了解，只怕还不如遍阅经典的萨菲罗斯更多。

十多年后，爱丽丝决定前往祭坛的前一晚，他们重逢在眠之森深处的梦境。

“萨菲罗斯，你还有人类的心，所以才会做人类的梦。”爱丽丝说，“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玩过家家吗？这次，我扮演星星，你扮演人。”

萨菲罗斯率先开口，吐字清晰，音声和柔。“你是星星，如同母亲，诞育生命，就是为了被掠夺。可观测宇宙有亿兆颗星星，珍贵的不是它们，而是指认它们的手和眼睛。爱丽丝，你也和愚人见识相同，不能比他们多走一步。” 

一只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，忽然托住她的脸，他的手掌几乎和她头颅同长。“你被克劳德扇了十二个耳光，仍肯为他牺牲，这就是母亲的胸怀，你有的，星星也有。她会原谅人类，只是其中不包括我。我乘船来到这片海洋，也将乘船离去。星船宛如虫茧，充斥着异质生成、演化形变。星星，我会送你一场豪华葬礼，虽然辉光在宇宙中总是转瞬而逝，但炸毁的瞬间是非常明亮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