*时光角落中的琐事,发生在三笠作为第二个孩子到来之前。
一批秋收的新麦送到了训练兵团的后院粮仓。
萨沙已经提前给大家通报过了,一旦涉及到食物,她就成了最灵敏的消息贩子。这肯定是教官奋力争取来的,因为食物一向是从上往下层层筛,筛到他们这些新兵蛋子嘴里往往不剩什么好东西了。
面包的味道从烤炉里溢出来,微带焦苦的香。萨沙一直吞口水,手心在桌沿上抹来抹去,其他人虽看似余裕十足地笑话她,其实也馋得不行。很快,每桌都按人头领到几块加了奶油、松脆酥软的烤面包,虽是就着没盐分的稀马铃薯汤,也足够兴奋了。
萨沙拱起身子,大家都很贴心地没跟她抢第一块。艾伦突然在旁边说:“刚烤出炉的面包不是要等等再吃吗?”
萨沙嘶嘶哈哈吹气。“为什么,因为烫吗?”
“要放置等有害物质挥发掉,之类的。”艾伦说。他现在已经后悔起了这个话头了,可惜说出的话射出的箭,收不回来。
果然,让绝不放弃挑衅艾伦的大好机会,他马上夸张大笑。“这绝对是伪科学,不知道谁教你的!”
艾伦不说话了,他皱着眉,拿着煤块般烫手的面包小口吃起来。
他们啊,都是疮痕累累的孩子,对那种被不小心碰到伤口的表情便很熟悉。萨沙读出空气,左转转眼珠,右转转眼珠,大声说:“你们都不动的话,我可就……”说着作势伸出手,其他人也半真半假地抢起来,气氛重新活跃。
——是妈妈。
是妈妈告诉他面包刚烤出来不能吃,要起码放置十几分钟才行。因为几年间艾伦从没吃过刚出炉的热面包,已经快忘记这条守则了。
关于妈妈,他又想忘记,又忍不住回忆。可不论他做什么决定,事实是他能记得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了。
……
艾伦七岁生日的早上,卡露拉在他枕边放了一件崭新的毛衣。
他换好新衣服走出卧室时她很开心。“我就说你穿红色好看。来,照镜子!”她抱起他,两颗脑袋紧紧挨在一起。
“孩子长得像你!”
过往行人,摊前小贩,见到带孩子出门的耶格尔太太无不言此。这是一句绝不出错的奉承话,何况艾伦确实生得像她,一双灿金圆眼大而有神,好似天边月轮。
艾伦从被抱着,到被提着,牵着,再到现在故意和妈妈垂下来的手隔开一段距离,也跟在旁边听了无数遍。诸多浪费时间的客套话里,唯有这句稍稍悦耳。因为他照镜子的时候,自己也常觉得自己生得像母亲。
现在,被妈妈搂着脸贴脸,血和肉相似的奇妙感觉就更强烈了。艾伦呆看两秒钟,才想起做出一副要从妈妈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的不情愿样子。“别老是抱我。”
卡露拉不恼反笑。“好好好,艾伦长大了,妈妈不抱你了。”
艾伦的脸变红了,因为他突然想到有一回在市集里,自己由于挤得累了而主动要求妈妈抱的事,那会儿才是去年!卡露拉没有揭穿他,她真好,配合保护小艾伦幼稚的“大男子尊严”。偶尔意识到这些事情,艾伦会有一点感激。
卡露拉带艾伦去市集上的时候,卖菜的愿意多给她一绺菜,卖肉的愿意多切她一条肉,连去裁衣服的时候,人家也愿意塞她一些花布角。
“拿着给小艾伦缝袜子吧!”
卡露拉却之不恭。
孩子对周边环境足够敏感,艾伦察觉得出耶格尔一家在希甘西纳区受尊敬。他问妈妈:“为什么大家对我们和气?”
“因为爸爸拯救过这个城市嘛。”
艾伦很兴奋。“爸爸杀过巨人吗?”
卡露拉不轻不重地捏他的耳朵。“小孩嘴上不要杀杀杀的,再说你爸爸才不干那种事。是因为他是医生,治病救人呀。”
他有点失望,但姑且也算得到了答案。
卡露拉步子变得轻快。“那是八年前,流行病突然爆发。有人说是因为天上星辰交汇,有人说地动导致水源和空气腐败。医生们查不出原因,就叫大家烧有香味的草净化空气,但去世的人越来越多。只有你爸爸发现病是通过接触传染的,他建立隔离带,还配出真正可以治病的药……妈妈也是那时被爸爸所救的。”
“然后你们就结婚了。”艾伦一针见血地指出。
“哎,“卡露拉应道,“然后有了你。”
好在艾伦没有继续追问是怎么有的,似乎阿尔敏已经给他讲过这个问题了。
阿尔敏柔弱又老成,有天生的学者气质。对于艾伦的所有问题他都能给出回答,并附上信息来源与自己的看法。
“树的叶子为什么秋天会黄?”“我猜和光照有关,因为这是季节最直接的影响。”
“在墙外筑巢的鸟为什么会在墙内取食?”“人类产生的垃圾可以做它们的食物。”
“人是怎么出生的?”“通过性。”
“那你见过那个叫性的什么吗?”艾伦转过脸来,在强烈的阳光下他瞳孔的颜色变得很淡,他微微眯起眼来。阿尔敏说:“我没有,我只是在书上读到,但总之是出生的必然过程。”
西市背后有一座商人用其洞穴来囤货的矮山,两个儿童坐在小丘顶端,翘着脚,在无忧虑的年纪,在无羞耻的伊甸园里,谈论飞鸟、海洋和性。大千世界,一切词汇,都是新奇陌生的。
阿尔敏帮卡露拉和格里沙解决了很多麻烦,但也带来了许多新的麻烦。比如,艾伦那天回家就问母亲:“妈妈,让我出生的‘性’是什么?”
卡露拉以为自己起码还得再等几年才要面对这个问题呢!果然男孩的话,还是叫爸爸讲比较好吧?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好逃避的。她鼓起勇气说:“就像把种子播到土壤里然后结出果实,是令人快乐的事。对于艾伦来说还太早了,长大以后你肯定会懂的。”
艾伦点点头。他已经接受了“长大”作为一个理由。因为他去年不懂的许多事,今年确实就懂得了。
艾伦学字比较慢,阿尔敏和他同龄,早能无障碍地阅读几乎所有书籍了。相比之下,他不那么出挑。
他是个缺乏耐心的孩子,常因做事得不到即时的回馈而烦躁。格里沙用榫卯给他做过一个玩具,因为不能如愿拼接木块,他连晚饭都不想吃了。学习的时候也是一样,投入得令人生出敬意来。
这天,艾伦学会一个字母很多的副词:“显而易见”。一整天里,他利用一切机会使用这个词。早上卡露拉叫他起床的时候,他说:“我显而易见已经醒了。”
卡露拉收拾碗碟的时候,他说:“我显而易见还没有吃饱。”
卡露拉解下围裙,对着镜子梳理头发的时候,他又说:“你显而易见很漂亮。”(连那个“漂亮”,他使用的都是一个很不常见的古老呼格,一定又是阿尔敏教他的!)
卡露拉好气,又好笑。但她的小男孩夸她漂亮,她还是很开心。
艾伦蹲在椅子上,拼写自己的名字,父亲的名字,母亲的名字,阿尔敏的名字,名字、天空、水、面包,还有父亲随手放在客厅的一些简易医疗器械上贴的标签。
“妈妈,为什么给我取名叫‘艾伦’?”
卡露拉正在缝艾伦和人打架被揍得劈叉时撕裂的裤裆。“是你爸爸起的名字。他说这是为了纪念另外一个叫艾伦的很重要的人。”
“世上还有另外的艾伦吗?”
“世上还有很多艾伦嘛。不过只有你是妈妈的艾伦。”
小艾伦得意地哼了一声。
这天,艾伦推开门回家,发现卡露拉正坐在缝纫机前,低头不知做什么。
“妈妈!”艾伦叫了一声。
卡露拉吓了一跳,把自己的手往身后藏。“怎么回来了,不是说阿尔敏的爷爷邀请你去吃饭吗?”
“我记错时间了,应该是明天来着。你的手怎么了,受伤了吗?”
小男孩显出了大男子般的强硬,把母亲的手从背后拖出来。
“咦?”
没有受伤。卡露拉的手因劳作而并不光滑幼嫩,但还是纤长好看的。她的左手拇指和食指指甲涂着鲜艳的红颜色,右手捏着一支小刷子,饱蘸研碎的花汁。
“我只想涂个左手,然后马上擦掉的。”卡露拉小声辩解道,脸有些发红,在儿子面前她还从未如此局促。似乎一个做了母亲的人还像少女一样爱美是挺不好意思的事。
“为什么擦掉,挺好看啊。”艾伦兴致勃勃地说,“我也想玩!”
他捧起妈妈的手,用自己短胖的手指捏起刷子,笨拙而专注地涂着。
我的小儿子可以给我上妆了,她微笑着想,此时的幸福用什么昂贵的代价都不能换走。
他这样好看,以后一定会有许多女孩子喜欢他的。他会有一个妻子,也用温柔的声音呼唤这个名字:“艾伦”。他会长大,变老,我的小艾伦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。
……
艾伦越狱了。他用巨人的力量打出一个巨大的豁口,逃走后又硬质化将洞封死。
那些对现状不满的激进士兵自称为耶格尔派,这件事他也知道。一大群人在路口等他,如奉上冠冕般为他捧上敝体的衣物。夕阳的余晖把视线可及的一切都燃烧起来。他披上大衣,高高昂着头,军靴踏过碎石嶙峋的荒野,命令道:“现在优先寻找吉克。”
石缝中生长着一种女孩子所喜爱的带颜色的花,把他的鞋底染红。
——FIN——
顺便一提,真的有说法“刚出炉的面包因为酵母怎么怎么高温会致癌”……但总之也是伪科学。
当我写这个小故事的时候,我想到的是,艾伦或许永远不会拥有性,也没有机会成人后变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