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极明

“米甲爱大卫”，"she loves him". 这是塔纳赫中第一次，也是唯一一次记载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。本文发生在大卫将米甲从帕铁手中夺回之后。找到这些人名对应的中文真的艰难……我把背景简介和注释附在最后了。

——

米甲进门时，米拉正在缝衣。她怀着第五个孩子*，肚子高高隆起，把膝盖上的针线篓都遮住。

米拉，我的姐姐。米甲说。

米拉的针刺到手上，她立刻要为米甲行礼。米甲拒绝。你是我的长姐，大的怎么能为小的行礼，难道日月星辰的顺序也颠倒了吗？

米拉说，你现在是国王的妻子。我是谁，我是贫贱的米拉，名不见经传的亚得列的妻子，怎能不对膏立的王的妻子行礼？

米甲冷笑了。王的妻子可不止我一个，还有父亲的妾亚希暖*，田间地头的村姑亚比该*，你是扫罗王的女儿，难道对这些人也要行礼吗？

米拉听她话中有异，似不复与大卫恩爱。米拉未见米甲，已有年岁，时移世易，可以想见。

是大卫将帕铁如何了？米拉猜测道。

如何也不如何。他曾将谁如何？他的手没有染上一滴鲜血，可所有和他作对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死了。他嘴里说着不想继承王位，可父亲与兄长都死了，追杀他的人都死了，岂不是天上的什么作怪？已有的事后必再有，已行的事后必再行*，我该警告帕铁，小心夜半横死。

米拉一声哎哟，立刻跪倒在地，连连对天磕头恳求。主，我的神，我妹妹多年没有回到家乡，情绪出离。舟车劳顿，神志不清，主万勿要对她行诅咒。米拉回头对米甲说，你站过的地方不洁了，屋里我要涂头生羊的血。你出去，我们在外面说话，让日头做见证。

在日光下，米甲几乎要认不出米拉。米拉憔悴，悲伤，惊慌，朴素，不再是骄傲的姐姐，不再是扫罗王的长公主。低头瞧瞧她自己，穿戴着宝石与轻纱，在这乡间一看便是客人。

米甲腰间戴着蓝宝石，这是米拉过去最喜欢的装饰。她从小在各事上模仿姐姐，直至两人道路再无交汇之处，这习惯还保留在可见的地方。就像飞奔的马无法立即停下，已经收割的作物还散发着泥土的味道，就像米甲不再爱大卫，但爱的感觉还留在心头。

多年前——当米甲还是身高只到约拿单腰间的少女，她曾经多么深，多么凄切地爱过大卫，耶西的儿子！英俊的大卫是扫罗的琴手，穿着羊毛和狮毛织的衣裳*，就像黄金和白银所织，面颊鲜润像玫瑰花瓣。大卫名字的意思正是“被人所爱”*，人如其名，确实所有人都爱他。

大卫永远含笑，当他在宫廷中见到两位小公主时，常低头用那纤长的手指拨出一段流畅的音乐，代替言语的问好。米拉总是高傲地经过他的身边，对他视而不见，米甲却会羞红脸，睁着眼睛望他。那时她还那么小，不知藏匿望向一个男人的目光。只有当约拿单和大卫在一处时，米甲才有理由接近他，约拿单和大卫在谈天时，常常双手相握、额头相抵，当她爬上哥哥的膝头，大卫也就近得触手可及。

当大卫杀死非利士人歌利亚的消息传入城中，城中的女子们都疯狂了。已婚的，未婚的，年老的，年少的，每个女子都跑出家门，戴着鲜花，摇着铃鼓欢唱。她们为他作了一首歌：扫罗杀死千千，大卫杀死万万。祸根从这里埋下。米甲不懂这些，她赤着脚，兴奋地跑到家中报告这个消息——对了，米拉当时也在缝补。米拉从椅子上猛然站起，她先祷告了一番上帝。米拉比她信神，米甲的房间至今还藏着“邪教”的偶人，那些漂亮的偶人陪她度过童年，给她安慰*。米拉背过身去，胸腔回荡着虔诚，眼睛闪烁泪光，嘴角绽放喜悦。

米甲怔在原地，她想起父亲曾经许下的誓言，那杀死歌利亚的勇士会娶走他的女儿，待嫁的长女，可不就是米拉吗，米拉要成为大卫的妻子了？米甲躲在房间里哭了，她连他的手指都不曾碰到过。那弹琴的优美手指，也能斩杀凶恶的巨人。而米拉要嫁给他，他进入她，他们生下儿女。

向大卫递信的信使把话传回来了。大卫说，我是何人，卑贱如此，怎敢娶国王的女儿。

扫罗反悔了，毒蛇在父亲的心里播种了嫉妒。米拉和米甲同时站在国王面前，此刻她们不是女儿，只是被统治的民。国王阴沉地问她们，我得嫁一个女儿，我只有两个女儿。

米拉说，我不想嫁那牧人。他见了我不行礼。

米甲大声说，我爱大卫，我兑现父亲的誓言。我已经是国王的女儿了，嫁谁又不算下嫁呢？不如嫁给心爱的人。

扫罗凝视着她，久如创世纪。他说，那么你就是他的妻子了，但国王的女儿要的新娘礼不同寻常，他要割下两百个非利士人的包皮给我。米甲的脸变得惨白。扫罗转向米拉，他说，次女既然嫁了，长女怎能留在家中？你嫁给弥合拉人亚得列。

那一晚，米甲失眠。名义上，她已经是大卫的妻子，她喜悦。但她不知大卫能否活着回来，她又恐惧。她爬起来，光着脚踩在沾满露水的泥土上，穿过院子，到米拉的门口。

米拉在哭泣，悲声压抑，她咬着自己的手，哭得几乎窒息。

为什么？米拉不是不想嫁大卫吗？难道女子出嫁前都会哭？为什么米甲不想哭？

过了这么多年，米甲才懂得，当年的米拉，和当年的自己一样爱大卫。她在父亲面前诋毁大卫，是以为这样迎合父亲的心意，疏离的夫妻，较之恩爱的更好控制。天真的米甲，岂能想到父亲要用女儿来牵制女婿呢？

大卫活着回来了，带着满满一袋非利士人的包皮，是献给耶和华的战利品。这次，他荣名更盛大。全以色列，真正无人不爱他。

米甲作新娘打扮，戴头纱涂香膏。她穿蓝色，因为蓝色象征忠贞与爱情。约拿单把她送出门。约拿单比大卫年长二十岁，大卫还有少年的影子，约拿单已完全是个大人。哥哥将鲜花串成的项链挂到她脖子上，抱住她低声呢喃：我的小妹也要做妇人了。

新郎大卫持着一支杏花，含笑而来，美得像天神。她不知那笑是对她的，还是对约拿单的。

按照摩西的规矩，他们成婚了。在婚帐下，她终于触摸到大卫，他的身体和他的面目一样美。没有别的男人能和他相比。大卫对她说：小公主，嫁给我，你吃不吃惊？

米甲只是低头摇。

大卫又说，我不熟悉男女之事，可能生疏。你抬起头来呀，不要害羞。

米甲抬起头来，看向他温柔的黑眼睛，像她过去千百次做的那样。

这些遥远的记忆渐渐消散。米甲的眼睛重新看向米拉。米拉低声问她，你的丈夫是否提起过我？父亲当年没有把我嫁给他，他是否欲行报复。

米甲说，我说过了，大卫不会主动报复。不过你倒是要小心，从他出生起得罪过他的人，都一个个地死绝了。你最好再杀几头好羊，跟神求情。

米拉说，我会的。但万一我有不测，我的五个儿女要托你照料……她把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腹部。米拉又哀伤地看向米甲，那个曾经最天真、敢于和满腔恨的扫罗大声说爱的小妹，穿戴满身宝石，眼睛像两潭死水。米拉提醒她，米甲，大卫王自己的衣衫尚且是朴素的，他是神拣选的，你怎能比他更华美呢。米拉的声音一直很小，米甲白白浪费她的苦心，每一句都说得很大声。我曾经是国王的女儿，现在是国王的妻子，将来还会是国王的母亲，穿戴精美，是为不丢我丈夫的脸。

大卫如今已是三个女人的丈夫，她也曾做过两个男人的妻子。那爱着又恨着大卫的扫罗死了，连约拿单也死了。一切怎么可能还能像从前一样呢？

大卫流亡后，帕铁娶她回来。她问他，你难道不知道我曾是谁的妻子吗，我可憎的命运已经被父亲和丈夫毁灭了。

帕铁说，无论你曾经是谁的妻子，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。我付不起他那样昂贵的新娘礼，但我会比他更爱你。我不会丢下妻子逃跑。如果神选择的命运注定要毁灭你，我会为你变成一千次盐柱*。

大卫在外屡屡与年轻女子发生关系，消息断断续续传到城内，米甲从心痛到无知觉。约拿单知道大卫的所有行踪，米甲知道他知道。她开始不解，难道做丈夫的人在世上最亲近的不是妻子吗？她终于死心。大卫没有爱过她，他要娶的本来是她的姐姐。

当扫罗死后，大卫在南方受膏，米甲在心里暗暗祈祷大卫已忘记自己。过去这么多年，他又娶了那么多女子——今后必定还会再娶更多。她只想与帕铁在乡间终老。但不幸的是，神从来不听她的话，无论是哪里的什么神。大卫带着兵，临到她家口，传信来：这女人是我用两百个非利士人的包皮所娶来的，如今我要回她。

她被使者带走，坐在马上，面如死灰。她不能驭马，马头由大卫的兵牵着，因此走得很慢。

帕铁跟着马走，一边走一边哭*，他向她伸手，呼唤她的名字，米甲，米甲，我的妻！

使者用刀剑驱赶他，对他说，这不是你的妻，这是以色列的王后。他力气敌不过，他怎能呢？他只是个农人啊。

大卫与米甲再次相见了。作为一个成年女子的米甲，终于能读懂大卫的神色。大卫对她从来没有恋慕之心，当一个男子爱一个女子时，他不会那样看她。他把她索回来，因为经过了摩西的法的婚姻，并没有在程序上破裂，国王只是要回自己的脸面而已。新与旧的王朝，要联合在一起，南方与北方，要联合在一起。迎回米甲是最好的证明。

我依附这男人，可这男人不爱我。我的命运将会如何？

在这世上，谁能保护我？为何我不能做黛博拉那样的女子*，去保护别人？

米甲从米拉家中归来，她伏在窗台上，看见大卫带着约柜进城。她心中已经酝酿好了讥诮的话。耶和华的咒诅早已废了她的全家，又何妨再加上她一个呢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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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个孩子*：大卫死前交代后事，说过：“米甲的五个儿女……”但米甲被诅咒，终生没有儿女。因此应是米拉死后托给她的。

亚希暖、亚比该*：亚希暖是大卫又一个妾，扫罗有妾与她同名，未知是否同一人。亚比该是大卫流亡中娶的。

已有的事后必再有，已行的事后必再行*：经原文

羊毛和狮毛织的衣裳*：经原文

大卫名字的意思正是“被人所爱”*：有争议，但在语言学上，David=beloved的支持者甚多。

那些漂亮的偶人陪她度过童年，给她安慰*：Michal在信耶和华同时信多神教，她当初帮助大卫逃跑时，就曾经在床上藏了一个偶人。

我会为你变成一千次盐柱：罗德之妻因回头望那被毁灭的城市而变成盐柱

一边走一边哭：经原文。个人认为帕铁与米甲分别是撒母耳记上最动人的情节之一

黛博拉：以色列在士师时代的女将军、法官、领袖

简单介绍一下背景：约拿单、米拉、米甲都是扫罗的儿女。约拿单与大卫是至交；长女米拉先被许亲大卫，随后扫罗又反悔，把她嫁给别人；次女米甲被扫罗嫁给大卫，但不久后扫罗密谋杀死女婿，大卫流亡，米甲改嫁。扫罗死后，大卫受膏登基，把米甲又抢了回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