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具评论会拉黑
鸣佐微博:小明和五月鹰看星星
个人微博:五月花与五月鹰
个人站:https://topaz-tithonia-2bb.notion.site/c42d5f4f012e493795a4a83ce971ca62?pvs=4
AO3:jingjiming

【酒茨】罗生门之会

看了鬼切绘卷,激情顿燃。BGM随便找一首喜欢的和风歌就好,文中所涉民俗资料可参考我酒茨合集中的论文。

————

一阵贴地的狂风卷来,河滩上的砾石在空中跳起舞蹈。如果有人类误入这斗法场地,即使不被妖气冲击得粉身碎骨,也会被石雨割得皮开肉绽。茨木狂笑着指使妖风刮向对手,在开阔的河滩上根本无可躲避,这仗打得痛快,没有拖拖绕绕的计策,也不必观察地形、劳心劳力收放劲道。他是乐意了,人家可不这么觉得。荒川之主跃入水中,在河底卷起暗潮旋涡,巨浪腾空,茨木穷追不舍,立刻跳入河里。他知道水下是对方的主场,而自己的能力会被削弱,可他根本不在意,倒不如说他正盼着这样。他渴望的不是探囊取物的胜利,而是永无止境的征服和战斗。

荒川本想恐吓他一番,哪知这疯鬼更加来劲。恐怕殃及水下无辜子民,荒川赶快跳到岸上。他把折扇向下一扇,石堆应风而前,拢成一条整齐的分割线,把他和茨木隔开来。荒川道:“日已上中天,不打了。”

茨木失望地弹飞一只鬼火球,道:“怎么就不打了?我还没过瘾呢。”

“为什么非得让你过瘾?”荒川之主话间隐隐有怒意,被他压了下来。跟茨木童子,岂讲得通道理。“这蜿蜒长川,两岸滩涂,是我坐镇。无数生灵,赖我长养。你日日来找我打斗,搅得我荒川水土不宁,众小难安。”

“我从南北上,一路破敌。那些号称统辖一方的大妖怪,却没有几个能看。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略难分胜负的,我不找你打,还找谁打?”

“你……”荒川本想说,你再这样休怪我不客气,又想对方正是叫他不要客气,于是话锋一转,“你再来找我,我也不打。我设下结界,任你门外叫阵,不加理会就是了。”

茨木道:“那我就从荒川上游杀起,杀得你所有鱼虾都翻肚皮浮到水面上,杀得你两岸再无人家居住,杀得水底寸草不生为止。”

荒川眼皮一跳。打了几天,他也大概知道茨木童子是何等人物,这位天生鬼子,丝毫不受善恶伦理的限制,行事全凭喜恶,还真就能做出这种事情来。就算他只是威胁恐吓,也不能冒这样的风险。荒川说:“君子当坦言。就算我放开全力,头破血流地和你打一场,多半亦不及你。我给你支一招,此地东向百余里,有山,名大江山。大江山高千余丈,位于近畿之地,山底有田耕百姓,山腰有枫林云海,山心有铁矿脉,山尖有铁宫殿。铁宫殿里,住着一位酒吞童子。他啸聚山林不久,已大孚众望,你去找他打斗,绝不会失望。”

茨木童子立刻眉开眼笑,说:“好。如果我打得不开心,还会回来找你。别以为你能躲过去,跑得了荒川之主,跑不了荒川。”说罢甩袖而去,转眼就不见了。荒川松了一口气,又焦虑等了几天,不见茨木回来,这才放下心来。只是对酒吞童子有些过意不去。可从那以后,他竟然好几年不曾再见过茨木童子。再听见他的名号时,只知他成了酒吞的心腹,大江山的副手。后来每每思及,真觉得荒唐又有趣:一段流传千年的孽缘,竟然始自他之手。

 

茨木的脚程一日千里,转眼就到了大江山。在这神道与佛共存的时代,山脚的村落供奉了酒吞童子的神龛,往来足迹比佛寺更多。茨木伸手拂过炉前,捻起一撮新落的炉灰,香炉两边分置蔬果与滴血生肉。他这许多年游历四方,不说渊博也是见多识广,从不曾见过什么妖鬼能有这样的待遇。

上了山,山间各妖嬉游。有不成气候的草木精怪,也有独占一山一穴亦不足为奇的大妖怪,有怨灵恨鬼,结成幽冥之兵,守卫此地边界,防人类误入。弱肉强食的法则在大江山就像是失效了一样。一切井然有序,酒吞竟凭一己之力造出一个国中之国、桃源仙境。茨木忽然不想按照原本打算一路杀上山来个下马威,转而直奔铁宫。他在心里跟自己说,我只是大啖一餐前不想胡乱裹腹,失了胃口。

铁宫如字,一座巍峨矗立的黑铁宫殿。高数十丈,楼阁间道、配殿院落一应俱全,森严鬼气肃穆如雷霆,比那天皇在平安京里的木头房子不知气势恢宏多少。守门人是一个驴头,一个牛头,枪戟交叉,将他拦在门槛之外。“来者何人,来者何意。”

“摄津茨木童子,来与酒吞童子打架!”

牛头、驴头对视一眼,放下枪戟,同声道:“随我等来。”

他俩将茨木引入配殿,院心一朵巨大含苞莲花漂浮在空中,投下的阴影遮蔽了整个院落的阳光。土地上端放着檀木座,座里不知盛放何物,微微刺着寒光。

牛头、驴头像预演过无数次似的,再次异口同声:“阁下用妖力催开这朵莲花一层,才能面见鬼王。”

茨木皱起眉头,怒道:“我是来找他打架的,这是干什么?”

牛头、驴头道:“来找鬼王打架的人太多了。三教九流,都想收割鬼王头颅,扬名立万,吾王烦不胜烦。因此吾王设下试炼,只有催开莲花者方为合格,可与之一战。”

茨木说:“好吧,我按他的规矩来。”话音未落,他大喝一声,单膝跪地,妖异右手重重一拍,紫黑光芒大涨,尽数灌入檀木座之中。只见莲花在空中高速旋转,硕大花瓣次第绽放,花衣层层剥落,竟然七层全部盛开,露出鹅黄花蕊来,院中异香四溢。茨木得意站起身来说:“这下行了吧?”

牛头、驴头再次对视,眼中惊惧,向茨木作揖以示恭敬,引他进入正殿后退下。

 

酒吞童子坐在铁座之上,踏着铁地板,侧座半人高的酒葫芦自动为他的铁杯添酒。他一头红发,无风自扬;一双紫眼,闪耀流光。酒吞童子支颐看他,面带笑意。

茨木想,他对每个人都这么笑吗?他的每个笑容都如此迷人心窍吗?

“本大爷得替山里的小鬼们谢谢你。你这一番显摆,够他们消受几个月了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茨木糊涂了。

“莲花是连着大江山地脉的泵。我叫修炼得法、力量有余的鬼把法力存入,救济些吃不饱要魂飞魄散的小妖怪,也叫这山脉越发有灵气,土肥水清,长养更多生魂。”

茨木恍然大悟,滋味复杂。他想到自己的生活机制是如此简单:杀人吃人,杀鬼吃鬼,大杀四方。他又觉得酒吞真是妖怪中的奇葩,又心生敬意与慕意。人间君主也不见几个能够相提并论。古书中的雄略天皇是否差可比拟?胡作非为、能量充沛,但却让人心悦臣服。听说那酒吞童子堕鬼前是修佛的,难怪一个泵都要弄成颇具禅意的莲花形状。

 

酒吞童子站起身来,将铁杯向地一掷,喝道:“你来邀本大爷一战,这就叫你得偿所愿!”

茨木闻言咧开森森鬼牙,操起鬼火球向酒吞迎去。

两人就这么打了三天三夜。飞沙走石,日月无光,直打到茨木的四肢都要脱离关节,全身上下再榨不出一丝力气,酒吞才停手。可茨木还是不肯罢休,身体被按在地上,头颅仍然高高昂起,眼中闪烁熠熠星光,声音嘶哑地喊:“再来!再来!”

酒吞抬起膝盖,说:“你刚催开我七层莲花,已有损耗,这比试本不公平。等你修养些时日,再来邀战就是。”

茨木不信。他是个武痴,对打架简直着迷。大多数人一战后都将他拒之门外。他犹疑问:“我来邀战,你就肯定应战吗?一言为定?”

酒吞说:“一言为定。”

茨木用那只巨大的鬼手掩住伤口以止血,踉跄着离去了,面上挂着天真快意的笑容。

 

与鬼王相熟的妖怪凑到身边来,好奇问他:“您既然早已属意于他,为什么不直接邀他入您麾下?”

酒吞得偿所愿,春风得意。他拔下葫芦的酒塞,仰起下颏灌了几口酒,这才答道:“不急,悍马岂能跨上就骑?他早晚是本大爷的。”

 

这妖怪话中何意?原来酒吞早就见过茨木。数年前,他听说罗生门下有一女鬼做客,姿色天下无双,传说中翻覆朝野的药姬也难敌万一。话说得如此夸张,理应亲去见识一番。酒吞本不好猎艳,但英雄豪杰若兴致高昂时,自当随兴之所至。他便化作白狩衣、青腰带的贵公子,乘着一匹金鞍玉辔的马,在黄昏时分经过罗生门。他下马引绳,穿草而行,草丛间的露水湿透鞋袜。

远远地,酒吞果然看见那传说中的艳鬼,一身壶装束,打袿上描画着色泽厚重亮丽的紫藤花串。只是恐怕勾引人的技艺尚不精纯,见半晌无人穿门而过,竟然消极怠工起来,靠在墙根乘凉。七月流火,但夕阳仍旧灼热。她一只手抓着市女笠扇风,血红的天将她细白的手腕染上霞光。

见“他”正在自己的猎物范围里,女鬼连忙扣上市女笠,迈着碎步向他迎来。但眼见刚才她那副娇憨的样子,现在再装出婀娜风姿,也很难取信于人。酒吞忍着笑,看她如何言行。

女鬼道:“公子……大人,小女子我来京城投亲,半路被人打劫钱财……”酒吞险些破功,他强忍住笑意,听她又接着说,“天色将晚,城内宵禁将至。大人能否留小女子我住宿一晚?明日入城后,珍珠美玉,任您取撷。”话中诸多漏洞,无头无尾,可见女鬼不通人事。然而连月来,已有不知多少贵族公子中招,被剥皮挖心,盗尽财宝,真是色迷心窍。

酒吞随着她的意思来,引她走向那并不存在的宅院。走到人烟渐稀的地方,女鬼开始吟唱起一支平安京内街坊间有名的谣曲,唱的是平民家新生儿夭折和天家皇子荣华富贵。这是在营造气氛了,若是寻常人,此时多半已吓得两股战战。

酒吞忽然打断她诡异的谣曲,低声朗诵一首即兴的和歌:“夜深万籁阒,但闻千鸟鸣。樱花枝摇曳,思君亦如是。”话说罢了,抬手攀下一支樱枝,撸去芽叶只余花朵,插在女鬼的髻发上。

女鬼被他搞糊涂了——通常唱完这支谣曲,她就可以露出本相,欣赏纨绔子弟的惊恐表情,然后挖心吃心。和歌,她好像是知道的。男女互相心悦时,可以吟诵和歌,再附上相应的植物,以表衷情。但她这一生可从未吟过一句和歌呀!她心有不服,模仿酒吞的句式和音调回道:“樱花……期短纷纷飘,恋君之心……早于春。”结巴着说完了,她长出一口气,亮着眼睛看酒吞,等他回答。

酒吞觉得好笑,这女鬼所回和歌,音律、文辞、含义,无一相当。若是贵族公子给心仪之人寄信,收到这样的回信,恐怕会大受打击。但他仍是回了歌,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地对了一路的歌,竟一直走到荒郊河边。酒吞的尖耳朵捕捉到女鬼几近气音的嘟囔:“算了,我不吃你了。你赶快回家吧。”

此时,逢魔时刻特有的遮掩万事本貌、模糊万物边界的加持已经过去。月上中天,酒吞定睛一看,面前生灵的本相竟是个身高八尺、膀阔三停的精壮男子,五官倒与那艳鬼相差无几,只是更英气一些。对面还全不知自己已经露馅了,仍然拿捏着女儿家的姿态,说道:“大人请将眼睛闭上一闭。”大概是想趁机溜走。

酒吞不闭,有意想试试他的功夫。他抬手一掌,对面人现出本相,原来生了一对峥嵘额角,披挂镂彩铜甲,面上狞怖妖痂,一双金眼,璨如头顶月轮。好个威风凛凛的大妖怪!酒吞并未现出本相,茨木与他过了几招,骂道:“好个秃驴,恩将仇报。吾今日饶你一命!”说罢旋风般把自己卷走了。分明是心知远远不敌,无意送死,嘴上还不饶人。酒吞被他逗笑了。不过,秃驴?他疑惑不解。转念一想,自己未露妖身,又寄居沙门多年,出招之间或许带有佛性。

这就是那后来天下闻名的大江山双雄的初见。说来有趣,却有些轻佻,不宜载入传说。

 

后来数载间,酒吞一直着人打听他的消息,知道他腻了罗生门下的行当,再次起行流浪。他的足迹从南到北,从东到西,跨越全岛。直到两年前,他与爱宕山天狗大战一场难分胜负,尔后声名鹊起。酒吞不需要特意去询问追访,消息也能传入他的耳中。那娇憨的艳女、悍勇的鬼将,其形影久久埋于心田,如今茨木童子又自己送上门来,酒吞哪能不抚膺大笑!

茨木果然扎了根似的,三天两头就往大江山跑,每次去的时候,酒吞都已在樱树下张开木几,摆好白瓷盏,桌尾设了炭火炉温酒,竟好像是专门在等他一般。就如此这般打了一年多,酒吞总是稳稳压他一头;茨木或有占上风之时,但也从未赢过。但酒吞也有规矩,来这大江山一次,就只打一仗,其余时间喝酒聊天。每当茨木不服,欲要再战一轮时,酒吞便扬眉一笑拉他坐下:“挚友之间的切磋,点到为止。”

茨木喝着酒吞珍藏的佳酿,嘴上却不客气:“谁跟你是挚友?” 

酒吞拿出怀里收着的一串铜铃铛递给他。鬼王说:“这是我前些日子在市集上买的。我已经抽出了一部分灵识注入其中。如果你在外游历,什么时候又突然想找我打架,只要摇一摇就好。”

茨木举起铃铛,稍稍摇了一摇,心满意足地收下了。

茨木走后,身边的小鬼立刻紧张地说道:“鬼王啊,这有些过分。您可是把命门交到人家手上了。”酒吞但笑不语。

 

如此看来,两人就这么不温不火地再拖上几年也很有可能,但变数突生。茨木在外游历时,听闻北条氏召集各路阴阳道与真言密宗,加上族内武士,欲讨大江山立威。大江山一条铁脉,已是怀璧其罪。更重要的是,整个大江山辐射范围内,丹波上下无论是人是鬼,只听命敬信于酒吞,哪里还有贵族老爷们说话的份儿。茨木只和妖怪打过架,并不曾和人交手,不过印象里,好些年前曾在平安京郊跟一个沙门人过了几招,完全被压制。

茨木日夜兼程赶回大江山。他再也不能说服自己“只是不能让这个会打架的人随便死掉”了。茨木挂念酒吞安危,念得心急如焚。他归来时正值战场白热,乱阵里人头翻涌,一片兵刃交接之声。酒吞与一名除妖师僵持不下,茨木二话不说杀入阵中,势如破竹。酒吞与他背靠着背,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,偏头说:“你来啦!但今日有宵小之徒,登门造访却不带礼物,本大爷正教他们规矩呢。改日再与你切磋。”

茨木道:“不必改日,我们比比谁取的人命多。”

酒吞一声大笑,心知时机已经成熟,终于开始招安:“茨木童子,经今日一役,你索性入我大江山如何?本大爷不拘束你,你仍然来去自由。”

茨木点头了:“有何不可?”

酒吞率全山徒众,杀光所有入侵者,只剩下一个传令的小童。他把北条氏分家家主的脑袋割得齐齐整整,端端正正地盛放在匣子里,遣那小童送还京师内,附上口信:“来犯大江山者,有如此头。”何等狂傲!

 

酒吞全心全意地信赖茨木,连茨木自己都不知他为什么如此笃定。是天生君王,都有识人之术,还是酒吞就是个性顽冥率直呢?茨木不知。短短一年之内,他就成为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的副将,酒吞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带着他。

他确实没有拘束茨木的自由,是茨木自己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,山高日长、夜空繁星、浩渺的太古天地,第一次对他失去了吸引力。他那永不餍足的渴望与激情、生而见弃的孤独与痛苦,在酒吞身边似乎都能够被平息下来。

酒吞童子居住过的房子,据说被完好地保存在和纳村,当地还有一块叫做童子田的水田,以纪念酒吞在越后国的出生地;还会在秋天举行祭典,人们游行中戴上赤发鬼面,穿着玄衣扮演他。经过北条氏一役后,他更是正义的英雄,所有对天皇庸弱、贵族擅权、荒年饥馑心怀不满的人,都开始向往大江山。如此一来,酒吞彻底成为满朝文武的眼中钉、肉中刺。

 

有一日对饮时,酒吞稍稍有些上头。他颇为感慨地咂咂嘴说:“可惜你没有见过鬼切,那是我上一个副将,武艺十分了得。你要是能和他打一架估计会很高兴,不过就算你放开手脚,也未必能够胜过他。”

茨木心里不是滋味,他不爱听酒吞夸别人。况且,如果是上一个副将的话,必定也十分得酒吞信任。他说:“我不喜欢这名字。明明是只鬼,叫什么鬼切?”

酒吞道:“不少人都说过这个,但他就是不改名字。他少时和你一样,戾性难驯。你只是打架,赢了就走,他赢了却不留活口,因此得名鬼切。我把他收入大江山,也没有束缚他,但他确实把大江山当成家。只是,他手刃过多同族,杀业太重,恐有祸殃。”

茨木听得心中微微动容,这样的鬼,他还真想见上一见。便问道:“他今在何方?是外出游历了么?”

酒吞说:“许是吧。我已好几年没有见过他,他也不曾递信来。恐怕是不会回来了。”

茨木阴阳怪气地说:“他若回来了,我这副将一职是不是还得让出去?”

酒吞哈哈大笑,亲昵地摩挲他的鬼角。茨木心不在焉地躲了一下,没有躲过去。“怎么会呢?本大爷的茨木童子,不比任何其他鬼差。”

茨木这时还得意于这句话,并未料到后来会与鬼切以那样的方式见面。

 

酒吞的美名远播后,污名也随之而来。朝廷派人四处散播关于他的谣言。酒吞将大江山治理得井井有序,与民秋毫无犯,公德实在无亏,只好侮蔑他的私德。说他贪好女色,专门奸杀美貌处女,还将朝中臣子池田中纳言的女儿及其侍女掳来大江山。三人成虎,话说得多了,是人是鬼都半信半疑,谁也不敢认定他就是没做过这些事情。

茨木受不了别人说酒吞不是。况且他跟酒吞这许多年,从不曾见他沉溺女色,与当年罗生门外被他诱杀的蠢人们不一样。但酒吞每月十三确实会把红发化作黑发,把紫眼变作黑眼,独自下山游玩,不带任何一人。难道是这一天,他会与人间女子行风月之事吗?百般疑问,不如亲身一看。茨木拾起老行当,化作绝色女子,偷偷尾随酒吞至町下。

 

红霞如水,一只飞过的孤鹜,长翅上托着浑圆的落日。酒吞作武士打扮,腰间别着一把太刀,挂着一块成色上好的玉佩,在人群中穿行。路过一个丸子摊,酒吞坐下来叉开两腿,熟稔地要了两种口味,坐在布帘后面吃起来。

茨木穿着盛装,一路引人侧目。他也进入摊内,悄无声息地在酒吞身边坐下,柔弱无骨的手搭上酒吞的肩膀。

酒吞抬头一看,简直要气乐了。茨木偷偷跟踪自己下山也就算了,居然还变了个样子。他对罗生门艳鬼一见钟情,可惜过了这许多年,无缘再见一面,今日竟能一饱眼福。难道茨木这小子终于开窍了,看出了自己心意不成?送上门的美餐,岂有不从容消受的道理!

酒吞一句废话都没有,一把拎起他就直奔客店,把他推倒在床上,啃咬起来。茨木的心凉了半截,看来所有谣传尽是真实了。酒吞要先睡了他,然后割乳而食?要不要此刻立即现形,教训他一番?可是他竟然一动都不动得,心和头脑在搏斗,心占了上风——如此机会难得,能以这女子之身,由心爱者耕耘。不像是在战场上的骁勇,床笫之间的酒吞竟如此温柔,茨木渐渐迷了心智,不再做任何反抗。他有所不知,酒吞只是为照顾他是处子而已。

 

一夜天明,窗外鸦啼,茨木睁开双眼。酒吞还在睡着,但是已经现出本相,烈烈红发如一滩匀徐光亮的火焰,铺展在枕上,嘴边带着笑意。他刚一要起身逃离,被酒吞按倒在怀里。酒吞闭着眼睛说:“这才什么时候?再趴会儿。”

茨木捏着尖细的嗓子说:“大人,小女子一夜未归,家里人恐怕担忧呀。”

酒吞说:“还玩呢?你家就是大江山,你家里人就是本大爷。我可没什么好担忧的。”

茨木大惊失色。他化女形之术师从玉藻前,或许早几年还不纯熟,但如今恐怕除了玉藻前本人外,没有人能识破,酒吞如何看穿?但话总还是要接下去的:“你……你知道是我?”

这下子轮到酒吞吃惊了:“怎么,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?”

茨木讷讷,酒吞只好给他从头道来。说自己几年前是怎样在罗生门下遇见茨木,怎样化作人类戏弄于他,怎样牵肠挂肚地打听他的消息,怎样把他收入自己门下。自己早被看穿吃定,茨木无话可说。他又问:“你为什么下山?”

酒吞说:“下山当然就吃吃喝喝,玩玩乐乐喽。你要问日子的话,我是在十四岁那年八月十三化鬼。”

“那怎么不是每年八月十三,而是每月十三呢?”

酒吞大笑:“那当然是因为我想多玩两次了。纵使大江山诸事繁多,一年一次也太少了吧?”

酒吞把憋了许多年的话一口气讲完,再次把他按到自己的怀里。茨木此时已回到男相,酒吞双臂把他搂住,额头抵着额头,心满意足地呢喃道:“我的茨木啊……”

 

却说时光流转,离源氏大江山退治已经好些年过去了。红叶女被安倍晴明收服作了式神,酒吞与茨木仍然游荡在京师附近,伺机打探杀蛇草薙剑的消息。

茨木曾和酒吞讲过他失忆的事情,酒吞不以为然。若是丢了东西,上蹿下跳的也不会立刻就找回来。但茨木从未讲过两人曾是一双爱人,他大概也是这样想的:若是不爱了,上蹿下跳的,也不会立刻就重新爱上。

一晚,酒吞与茨木夜宿鸭川河边。酒吞高坐树冠,在茂密枝叶的隐蔽间恣意饮酒。他喝了一会儿,突然发现茨木不见踪影,四下探寻一番,发现茨木童子坐在四条大桥的栏杆上,双腿垂在河面上轻晃着。晴朗无风的天空,月亮边上闪着一圈略带彩色的光晕。这景色有些稀奇,酒吞正想出声叫茨木看一下,却见茨木弓着腰摘下脚腕上的铜铃,贴到脸颊边上。

酒吞失声。茨木哭了,看来月亮,确实比酒更能醉人。

 

当时,酒吞头与身被重新相接。他在法阵中,先听到一阵清脆铃声,然后睁眼,才看见茨木殷殷切切的眼睛。长久以来,那铃铛就像生长在茨木身上一样,他从来没问过是哪里来的。现在想来,那是人类的装饰,不是鬼天生能有。

次日白天,酒吞忍了又忍,终于问道:“有个事情,本大爷有点好奇。”

茨木道:“挚友请问。”

酒吞:“你那铃铛哪里来的?”

茨木坦然说:“是我亲爱的人。”

酒吞愣了:“是你的女子?”

茨木说:“是我的男子。”

酒吞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,怪声怪气地说:“你有男人还一天到晚跟着我,就不怕他不乐意?”

茨木说:“他是堂堂为王者,心胸十分宽广,决不会有什么乐意不乐意的。”

酒吞无名火从心头起,来不及自我开导,先举起鬼葫芦大喝一声,就要和茨木开打。茨木不明就里,但是和酒吞打架他永远欢迎。于是二人大打出手,方圆数十里天地变色,茨木好久没有如此过瘾了,他一边打一边哈哈大笑,就像当年大江山所打的第一场仗一役,他被按到地上,还快慰地高昂头颅。然而酒吞并不高兴。这架打完,他就把茨木赶走了,不让他在自己身边待着。茨木莫名其妙,可又不愿违逆酒吞,于是便离去了。

 

茨木去找青行灯,那是他在外游历结交的朋友。青行灯人情练达,悉通万事,总能拨开迷雾。若没有带着故事上门,她一般是不受理访客的,但像茨木这样的老友,或可破例。

他到青行灯寄居的竹林之中,带着好酒。青行灯正在哼歌,那是《古事记》中素盏鸣尊和天照大神的对话,被她改成歌曲。

“仆者无邪心。
 然则,汝心之清明,何以知。

我心清明。

……”

听她唱完整段《须佐之男命》,茨木才出言问候,惊飞竹林中红雀。青行灯与他对饮,他把刚才的事情首尾完整地讲了一遍,话不曾说完,青行灯已经呵呵地笑了起来。

“你笑什么?”茨木纳闷地问。

青行灯青唇微启,发语幽幽:“女郎我笑人间情事,痴男怨女。你不知道吗?他终将重新爱上你,爱的神秘是区区一次死亡无法超越的。”

喝完两坛酒,茨木又走向平安京城内。酒吞失忆后,被他赶走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。可被赶走一千次,他也还是会回转第一千零一次。当年丹波大江山,是酒吞说过茨木可以来去自由,他也是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。山间朝朝不见日,岁岁不知春,而誓言永不更改。

酒吞也刚喝了不少闷酒,他的心被记忆堵塞着,又被情感浚通。他从城内往出走,与要进城的茨木在罗生门下相会了。茨木拂过城墙,道:“就是在这里,我化作你最喜欢的样子,把装着你头颅的匣子抢走了。”

酒吞无言,只是静静地凝望着他。

评论(8)
热度(271)
  1. 共14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京极明 | Powered by LOFTER